出柜后，父亲说让他「自己克服一下」｜性别梦
文｜Kev
（本文根据受访人I君的经历而写作）
I君的童年在上海和北京度过——上学在上海，假期则回到故乡北京。
两座城市如同两位亲人，承载了他的种种回忆。
他记得，小学时自己经常因为上课看书被罚站，但罚站时他还会继续看书。
对于阅读的渴望，从小流在他的血液里。
他被书里花花绿绿的恐龙吸引，看到书中描绘的史前鸟类褪去鳞片牙齿，披上羽衣，飞向未知的黎明，这带给了他巨大的震撼。
他开始幻想远古的世界，幻想自己是天上的一朵云，做着悠悠的白日梦。
文静是他的一面，而另一面，他也是个活泼好动的男孩，常常和其他小伙伴一起爬树翻墙，探索住宅区的每一个角落。
有时，他们攀上高层公寓楼顶，在那里守着夕阳渐渐沉下去。
故乡在他眼里是一个大型游乐场，藏着无穷无尽的快乐，等待他挖掘。从公园、古迹到社区书店，京城里的许多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脚印和欢笑。
儿时的他，不懂什么性别焦虑之痛，不懂往后人生路上的种种风雨。
错位感从青春期之初开始。他记得，11岁的自己向朋友抱怨自己不想来月经，并调侃道：「我是不是有性别认知障碍啊？」
这是原话。现在看来，当时的自己措辞不当了。
但，从没有人告诉他这种错位感是什么。
他只隐隐地从长辈，还有社会上的各种偏见里听说，世界上有着性别错位的一群人。
和很多人一样，他以为这是一种认知障碍。
他大约从12岁开始上网，而对于社交账号上的性别栏位，他总会填「男」。
与同龄网友聊天时，假如对方好奇他的性别，他会确切地告诉对方：「男性！」
不知为何，出生时性别被迫指派为女性的他，感到只有这样才是正确的。
虽然不明背后原因，但他发现，自己只有被视作男性时才会真正地感到快乐。
「我只觉得这样很自然，好像事情本该如此。」
图源：Unsplash（作者：Samuel Regan-Asante）
13岁时一次浏览知乎，I君偶然读到了关于跨性别的科普，惊奇地发现一切描述都与自己吻合。
这让他终于解出一道性别难题，从此明确了自己的身份认同。
那时的他，依然是一头垂到腰间的长发，但这与他的男性认同并不矛盾。
他已经觉醒——在自己天生被指派为女性的躯体里，活着一个男性。
升入崭新的国际高中时，他决定彻底告别过去，剪去长发，并毅然向新环境的老师同学们出柜。
2022年上海封城时，I君尚是一名居家网课的初二学生。长期封控、上网课的生活使他丧失学习的动力，状态日渐颓废。
他的成绩已无望考取普通高中，同时他也寻思自己可能并不适应公立学校的教学方式。
正当他感到一切都毫无意义时，母亲建议他转换方向，备考国际高中。
当时，他不切实际地认为国际学校的氛围一定非常包容，渴望在那里拥有新的开始。
开学第一天，他就公开出柜为跨性别男性，却没想到，在陌生的环境突然出柜是十分不明智的选择。
话音刚落，同桌的当场反应让他心凉了半截：「你就是女的，为什么要把你当男的？」此外，也有人将他误会为女同性恋者。
老师同学中，竟然没有一人能够尊重他的身份。
他认为向同学们解释和科普是没有用的。于是，倘若外班同学问及性别，他便回答「男」；而面对本班同学的质问，他就借口「间性人」。
然而，一位同班同学发现了他兜里的卫生巾，而后她立即将此事在班级中大肆宣传，I君因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性别焦虑。
即使在国际学校中，也并非所有人都能完全平等地对待性少数者。
有一位同学曾对I君心生好感，并在面前表现道：「I君就是男生啊。」
I君误以为此人值得深交，直到有次两人一起打乒乓，对方由于I君发的球擦网而过，不经意间流露出「擦边女」——这句恶语伤他六月寒。
同学关系成为了他性别焦虑的根源。
图源：Unsplash（作者：Kyo Azuma）
剪发前，性别焦虑只是蛰伏。
过去十年，他从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本该有另一条轨迹，因此无知无觉，被迫顺应女性化的外表生活。
直到他剪去长发，褪去了原本不属于他的「女性化」的外表，一个新的I君诞生了。
他再看向自己的倒影时，突然有种身心合一的舒适，感到灵魂安宁。
走在街上，人们错称他为「姐姐」「美女」的声音也逐渐淡去。
从那以后，I君再也没有进过女厕。
由于他与顺性别男性并无二致的身形，母亲遗传给了他高个子、大骨架、宽肩、高颧骨，他恐怕进入女厕会引起慌乱。
但他更受不了的是人们异样的目光，仿佛她们的眼睛会说：「原来你是女的啊？」种种质疑使他内心越发焦灼。
在校期间，如厕并非大问题。他发现一栋教学楼人迹罕至，便独自一人经常进出那栋无人的建筑。
更多的麻烦却在住校方面：为了避免在女寝区域与人撞见，从而被认作女性，他只好避开人群高峰进出寝室，一年四季总以兜帽卫衣遮掩自己。
他的男性身份，他真正的认同，仿佛一道不合法的罪证，需要隐瞒，需要遮掩。
后来，寝室问题和同学们的态度恶化了他的性别焦虑。
加上学业困难，I君在十分不擅长的数学上成绩衰退，逐渐精神欠佳。
为了解决性别焦虑，他请母亲带他去看复旦大学附属儿科的跨性别多学科门诊，只为开启青春期阻断治疗。
身为跨性别者，他就医的过程充满艰难险阻，信息和资源极难获取。
母子历经大量周折，最终在心理科挂号。
I君被询问了大量问题，其中一部分带着浓重的异性恋正统主义色彩，如「你在学校有喜欢的女生吗？」。
「这很可笑。」I君评价道。这仿佛是站在主流异性恋的角度，视他这样的性少数者为边缘异类。
到访心理科一个月后，医院才组织他以及别的几位孩子完成一份必需的心理测试问卷。
做完问卷的两周后，这些就诊者终于在跨性别门诊处挂上号，等待四位不同科室的医生找时间齐聚一堂。
又是一遍与心理科几乎相同的问题，又是一通金钱和时间的大量付出，最终，I君得知阻断治疗需要父母双方的知情同意书。
如果不是母亲对他的接纳，一切无望。
图源：Unsplash（作者：Martha Dominguez de Gouveia）
此前，I君曾鼓起勇气向母亲出柜。
一次闲聊时，他提到自己一直以男性身份结交网友、笔友，继而阐述了各类性少数概念。
母亲起初对此难以理解，直到他精神状况彻底衰弱的那一学期，母亲才渐渐尝试走入他的内心世界。
幸运的是，他的父母并非没有理智。
母亲一向对各类少数群体抱以友善态度，这也许同她所处的行业氛围有关。
二十多年前，母亲供职的广告营销单位里不少同事公开出柜为同性恋，其中不乏公司高层。
那时同事之间偶尔会以此来开玩笑，但并没有人恐惧或是厌恶同性恋，也许这促成了母亲包容的心态，让她不至于对出柜反应太过激烈。
I君感叹，自身处境与大部分社群伙伴相比，理想了太多。
向父亲的出柜，是在告知父母知情同意书后进行的。
父亲大为光火，说让I君「自己克服一下」，不要表现出来，因为旁人会另眼相待。
然而，I君根本不认为自己性别认同的错位感能够被「克服」。
但另一方面，父亲表示，如果成年后I君选择进行激素介入，他不会干涉。
并且，以前父亲常以带有性别色彩的词汇称呼I君，但在出柜后，父亲没再这样叫过他。
也许父亲没有那么恐跨，总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。
平日，尽管I君身处并不包容的校园环境中，但同一时刻，也有另外一个身影在暗自孤独，渴望拥有理解他的朋友。
那是一次月考，I君的心理学成绩稳居年级最高，而那个坐在I君对面的同学，勉强及格。
考试过后两人比对答案，攀谈起来。当天下午恰逢一场留学讲座将要举行，I君兴致勃勃地邀他同行。
结果，他们都记错了时间，便在校园里闲逛和闲聊。渐渐地，他们的关系在一层一层谈话中深入。
同学卸下防备，向I君吐露一些心事：他总是苦恼于其他同学们指责自己女性化的作态，笑他「娘」。
I君听后，指出这是性别刻板印象的体现，而自己不会因此认为他是异类。
也许是感受到了I君包容的心态，对方出柜了。
图源：Unsplash（作者：Alexander Grey）
他并非刻板印象中的那类「女性化」的男同性恋者。
事实上，他是I君见过的最反刻板印象的性少数者，甚至从不关注性少数平权相关内容，但他对待性别的友善仿佛与生俱来。
其他老师同学都做不到的事，他却做到了：平等地将I君视作男性，正确使用男性的称呼。
I君因此十分珍重与他的结识。他是这样与众不同，是唯一一个真心尊重自己的人。
两人越发熟稔，同学们开始经常在暗地里拿二人说笑，但这并不能阻止他们相交。
I君与这位同学，谁也没有将谁视作异类，或是特殊的「少数者」，而是互相以诚相待，保护这段惺惺相惜的友情。
夏季的热浪到来后，性别焦虑也短暂退去。I君远离了令他不安的校园环境，难得在暑假享受一分宁静。
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么一朵无忧的白云，躲进了书海中。夏日里，他贪婪地造访全国各地的古生物博物馆。
某天，他一如往常地来到中国古动物馆。那是一长串研究所的下属机构，一个小众博物馆，恰好与他喜欢的哺乳动物演化相关。
就在那里，他遇到了一群自然科学爱好者，还有一位长发男生，刚从遥远的北美归来，而其在留学期间专修古生物学。
他们几人相聚攀谈了一整个下午。也许就是那一天，点燃了I君心中对于古生物和远方的热情，让他向往起京城外的广阔天地。
从明年开始，l君将选择学校开设的英高课程体系，这将决定他今后的升学方向。
无论如何，l君希望申请到牛津或者剑桥这类顶尖的学府。
当他最终飞往异国，在一个远离故乡、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地方，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：激素，手术，钻研从小令自己神往的古代生物。
追根溯源，这项热爱源于I君对「变化」内发的敏感和好奇。
他着迷于这个地球从古至今的无数面目：时代变迁，一个个微小生灵，生物的繁盛与灭绝，还有从神秘远古到今天样貌的演化过程。
变化，变化，生命只是想尝试。
他自己，也是一颗等待改变的虫茧，深深期待着未来化茧成蝶的那一天。
I君的毛绒狐狸，叫狐狐/某狐。图片由I君提供
END
推荐
阅读
社
群
欢迎扫码联系田倞
加入跨性别议题交流群
性
别
梦
Gender Dream
”